周梅梅也不想管这烂摊子,闷头往前冲了几步,可很快又心烦地停了下来。她转头,看着低头站在河边半晌没动的逢春,张嘴叫了一声:“哎——傻姑。”逢春愣了一下,抬头看过来。夜里的凉风吹拂过田野间的成片秧苗,周梅梅像是觉得冷,吸了吸鼻子,皱着眉头道:“你要不上我那儿将就一晚?”周梅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发什么疯才
马平离开,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仿佛觉得没了意思,走了两三人。齐声依旧躲在梨树后没出声,打算等人散干净了再回家。
逢春趴在河边,吐了一地的水,水里掺着黄沙,周围的人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两步,既觉得恶心,又觉得她可怜。
寒冷的天,逢春浑身已经湿透了,她哆哆嗦嗦地哭着从地上爬起来,抱着手臂不停地在颤抖。
模糊月光下,众人看见她细瘦的脖子上有半圈狰狞的青红痕迹,茫然无措的脸上还有两道鲜明红肿的巴掌印,不知道是被她爹掐着脖子揍的还是被她娘扇的巴掌。
可这都还算不得什么,再往下,她身上的薄裤子都磨破了,膝盖上血淋淋一片,肉都磨烂了。有人看着她被马平一路从家里拖到这河边上,但也没想到这么惨。
她一身的伤,却没喊个疼,像是被吓傻了还没缓过神来。周围的人唏嘘不已,摇了摇头小声道:“可怜哦,被打成这样。”
“是啊,也不晓得她今晚咋个过,看她爹那醉鬼样,回去怕是还要接着挨打,说不定要被打死。”
“打死还不是得回去,总不能大晚上在外面逛,姑娘家多危险啊。”
议论声小,逢春却像是听见了,也听懂了,她扯了下衣角,眼里包着泪,无助又羞耻地看着周围站得离她远远的人。
一道道不清不明的视线落在她身上,仿佛一颗颗钉子死死钉在她的骨头上,叫她又疼又难受。
她忍着哭声,垂下脑袋,杂草般的乱发挡住了脸,她像是想把自己缩起来蜷成一块岸边的石头,滚进河底藏起来,从此再也不见人。
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见不得好端端的姑娘成了这样,同她道:“回去吧逢春,你娘呢?回去找你娘吧,你爹如果还打你,求你娘拦着点。”
另一个男人道:“哪个女人拉得住自家发疯的男人。她娘要能护着她,她能让他爹在这大晚上从家里拖一路拖到河边来?我看她娘多半自己都管不了,指不定也被马平打了,正在家里抱着儿子哭呢。”
那女人听见这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,但最后千言万语,什么也没说出来,只悠悠叹了口气。
各人有各人的苦,不是别人能顾得过来的。她自知没这个本事,也不再看了,拢了拢衣服回去了。
河边剩下的人出着主意,问逢春认不认识别tຊ人,先厚着脸皮去敲门住一晚,其他的明天再说,说不定她爹明天气就消了。
可无论她们说什么,逢春都没说话,就只是哭,畏畏缩缩地低着头,哭得眼睛都肿了。
“闹腾什么?闹腾什么?这大晚上的要不要人睡了!”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突然恼怒地从众人身后传来。
这声音耳熟,几人看过去,一个男人给戏子捧场似的吆喝了一声,笑眯着眼看向来人,吊儿郎当道:“周寡妇,这是扔下哪个爷们儿不伺候,独自跑出来了?”
周梅梅披着件桃红的衣裳,头发松松垮垮绑在脑后,里面那件衣服的衣领扣子没系,锁骨上几道红印,的确像是刚从哪个男人身上爬起来。
周梅梅没好气道:“扔下了你那七老八十的亲爹,和你死了八百年前的祖宗,满意了吗?”
男人没皮没脸地笑起来:“我爹十年前就入土了,他要是在地下知道活着还能上你那香床,那怕得再撑个二十来年。”
周梅梅白他一眼,没再搭理他。
有妻有子的男人无缘无故和寡妇搭话,在哪儿都遭人嫌弃,旁边站着的两个女人转着眼珠子厌恶地看了男人和周梅梅一眼,像是觉得晦气,拉着自己的男人离开了。
周梅梅拉拢衣领,气势汹汹的站到逢春面前,蹙着眉头不耐烦地扫了她两眼。
来看戏的都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家,和周梅梅是近邻,隔三岔五地听她和人吵架,对她那狗脾气清楚得很。
几人一看她那表情,就知道她又要动她那张利嘴戳人心肝,不曾想她看见逢春那满身伤又失魂落魄的样,竟然把到嘴的脏话咽了回去,扔出一句:“小丫头大晚上乱嚎什么?以为这附近的人都跟你一样不用睡觉吗?”
逢春对关心她的人都说不出话,对着周梅梅自然是继续当哑巴。一句话没有,只有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掉。
可周梅梅不是别人那好脾气的性子,见逢春畏畏缩缩看她一眼却不吭声,直接上手推了她一把:“问你话呢?聋了啊?”
周梅梅没用多大力气,可逢春虚得厉害,这一下推得她脚下一个趔趄,仿佛没立稳的扫帚往后倒,手晃了两下,看着又要摔河里去。
“哎哎哎!”周梅梅一见她这没用的样,吓得又伸手去抓她领子,逢春白了脸,脚下晃了两步才勉强站住。
站稳后,她又害怕地看了周梅梅一眼,像是觉得周梅梅和她爹是一路人,一气之下就会动手揍她。
旁边的人道:“哎呀,这姑娘差点被他爹摁河里淹死了,周寡妇你能不能嘴上留点情,别动手动脚?”
周梅梅难得没反驳。她上下打量了狼狈的逢春一眼,目光扫过她身上的伤、冻得发白的脸色,悠悠开了口:“你这爹可真不是东西,我爹好歹当初就只是把我卖了,没毒到想我死。”
周梅梅抬脚踢了逢春一下,挎着脸,语气尖酸道:“你今晚上哪儿都成,可千万别死这河边上了,我每天还得从这儿过呢。”
逢春跟块石头似的,被踢了也还是不吭声,脑袋却动了动,像是在应周梅梅的话:她不会死在这河边碍她的眼。
周梅梅没看见她那丁点儿大的动作,只当逢春还是不说话,“啧”了一声,作势又要推她:“大傻姑,问你话呢。”
逢春这下总算有了反应,她害怕地往后躲了躲,慢吞吞道:“我、我不是大傻姑。”
“行,小傻姑。”周梅梅改了口。她摸了摸头发,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众人:“这姑娘要在这儿待一晚可是死定了,谁来做个好心人,收留人家一晚,可别明早儿一过桥瞧见具尸体,多丧气啊。”
她发完话就不管了,一扭头,扭着屁股又回去了。
河边剩下的几人像是被这话点醒了,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几眼。
其中一人第一个反应过来,快步跟上周梅梅脚步,也走了。这个信号一发出来,剩下几个人也都争着抢着往回走。
先前一句句话关切得紧,仿佛逢春是亲生的,可如今又像是生怕没处去的逢春缠上他们似的,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。
周梅梅听见身后的脚步声,回头看了一眼,没想到几个人串成串,两步从身边越过她,赶在她前头跑了。
她再定睛一看,身后除了站在河边发抖的逢春,哪里还有其他人。
周梅梅指着众人的背影毫不留情地骂道:“我说你们这群王八蛋!平日里装好人,这时候倒是跑得比谁都快。”
周梅梅也不想管这烂摊子,闷头往前冲了几步,可很快又心烦地停了下来。
她转头,看着低头站在河边半晌没动的逢春,张嘴叫了一声:“哎——傻姑。”
逢春愣了一下,抬头看过来。
夜里的凉风吹拂过田野间的成片秧苗,周梅梅像是觉得冷,吸了吸鼻子,皱着眉头道:“你要不上我那儿将就一晚?”
周梅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发什么疯才问的这话,可能是因为逢春看着比她还惨,又或者因为她和逢春那揍她的爹睡过几回心里过意不去。她想不清楚缘由。
逢春表情发懵地看着夜色里身影模糊的周梅梅,很长时间都没做出回应。
她愣了好半天,周梅梅也就受冷着风站着等了她好半天,最后等得不耐烦了,丢下句:“要来自己就跟上来,别之后冻死了变成鬼来找我,怪我没收留你。”
说完转身自顾自走了。
逢春望着周梅梅的身影,恍惚之间,突然觉得这背影看着有些像姚春娘。
一样的瘦,一样的独来独往,身边从来没有第二个并肩同行的人。
就在那背影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那一刻,逢春擦了擦肿痛的眼睛,挪着沉重的双腿迟疑而缓慢地跟了上去。
河边终于散了个清静,齐声手拿帽子,闭眼靠在树下,把后面接连几天要做的事都盘算了一遍,都快睡着了。
他站了一会儿,等所有人都没了影,戴上帽子,这才朝家里走去。